夜間瀨玻璃丨文
几年前流传过一个关于“改编作品”的梗,意思大概是:毁掉一部粉丝爱戴的动漫只需要两步,一是改编成真人化影视作品,二是改编成二次元套皮抽卡手游。
这句话虽然听着有点暴论,但在当时还是收到了不少人的认可,毕竟改编就会带来不同,而无论是路人观众,还是原作粉丝都不会选择去无理由地支持一部作品。
这种事很常见,前段时间发生的《Sexy田中小姐》真人剧改编也是其中之一。
上周我们在次条报道了漫画家芦原妃名子的逝世,可能有的朋友当时没有注意到,所以我们现回顾一下这个让人遗憾的新闻,顺便补充一些当时没有被提及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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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xy田中小姐》是去年10月在NTV上放送的真人影视剧,改编自日本漫画家「芦原妃名子」与2017年在《姊系Petit Comic》上连载的同名漫画。
故事从平凡的职场开始说起。平平无奇的上班族朱丽在一次偶然中,发现自己上班时不苟言笑的同事田中小姐,私下里却还做着性感脱衣舞娘的工作……
虽然作品本身在国内并没有什么传播,不过仰赖于芦原妃名子在早年依靠《砂時計》《Piece》等作品积累下的人气,《Sexy田中小姐》真人影视剧在正式上映之前就被不少路人观众好奇、观望。
前几部作品也被成功改编为了影视剧
事实上《Sexy田中小姐》在放送初期也获得了较为不错的评价,无论是日本本土的影视收视率,还是放送之初社交媒体上观众的讨论,其实都处于一个“稳中向好”的局面。
但随着剧集放送至尾声,作品的叙事风格以及故事发展产生了较大的改变,最后原创的结局却让本身对作品有些不满的原作粉丝,以及一路追下来的路人观众都难有些摸不着头脑。
部分观众评价“半途而废的结局”
《Sexy田中小姐》的结局虽然算不上“烂尾”,但也绝对算不上完整,围绕作品结尾的讨论也就这么一点一点延续了下来,最后点到了编剧「相泽友子」身上。
相泽友子作为影视剧改编编剧的经验并不少,前前后后也经手了包括2022大火日剧《勿言推理》在内的多部作品改编。
但相对来说她的风评也并不好,在接受《Sexy田中小姐》之前,《勿言推理》的原作粉丝都对她颇有微词,海内外都有人在社交媒体上,指控她没能拿捏住原作精髓,潜移默化修改了原作的人物设定。
在讨论点到相泽友子身上后,她出现在个人的 ins 账号上,发布了一篇澄清推文:
我收到了很多关于《Sexy田中小姐》最终回的评论和DM。先要重复一点,我写的剧本是1~8集,最终写9~10集的剧本是原作者,请不要误会。很抱歉不能回复每个人,这次的事情让我深刻地思考了影视剧的本质,以及编剧的存在意义。我会把这痛苦的经验活用到下次,让自己说今后也要努力,不要重蹈覆辙。
这篇推文迅速在社交媒体上发酵,编剧的同行也在相泽友子的评论下附和非议《Sexy田中小姐》的结尾,本来渐歇的舆论也再一次因为涉事推文的出现而沸腾。
在这条编剧“甩锅”推文出现几天后,深陷舆论风波的原作者芦原妃名子也在自己的推特,发布了在她视角下的,如噩梦一般的改编经过,长文内容很多,这里依旧是选取几个重点。
首先是关于漫画改编剧版经过。作为原作者,芦原妃名子直至改编影视剧播出完毕也并未与编剧·导演等制作团队见过面说过话。
其次则是她与出版社小学馆以及改编剧出品方NTV,在影视剧决定开拍之前的一系列沟通。
芦原妃名子要求出版社小学馆,及电视台NTV,电视剧版的《Sexy田中小姐》“必须忠实于漫画”,如有与原作偏离的部分,她会进行适当修正和补充。
《Sexy田中小姐》的原作漫画仍在连载,但电视剧需要结局,所以为了不影响漫画,作为原作者她会提供从大纲到台词的所有内容,并希望不要对提供内容进行修改,希望编剧能以此为蓝本编写剧本,必要情况下她作为原作者可以直接执笔。
而最后则是改编剧播出之后,芦原妃名子与出版社及出品方的各种摩擦。
在影视剧正式播出之后,芦原妃名子发现漫画中一部分故意偏离常规的情节的被改成了王道展开;她笔下许多个性鲜明的角色,在改编作品中的表现与原作相差甚远;“性受害未遂、紧急避孕药、男性的生存困境、小西和进吾的长对话”等,她自认是本部漫画的核心而重要描绘的场景,被大幅删减或删除,完全没有得到展现。
而更重要的是,她一再向出版社询问改编的事由,但都没有得到可以说服她的答复。
在这篇长文中,她还写了自己执笔最后两集编剧的理由,她准备了最后需要原创的8~10集的故事梗概和台词,但剧方也没有遵守最初的条件,进行了大幅变更。
其中第9、10集的肚皮舞表现还出现了许多错误,所以她通过出版社小学馆再三与电视台进行交涉,但没有任何结果,这样过去了4周。
而在第8集草草了事之后,因为时间有限所以她按照当初的约定,撤掉了编剧由自己执笔写出了《Sexy田中小姐》最后的结局。
最后的最后,芦原妃名子致歉:
本想写出令大家满意的结尾,但因为自己是第一次编写影视剧本,时间又有限,最终导致网上有许多不满意大结局的观众,非常抱歉。
因为这条回应,舆论再次反转,网民将自己的愤慨又一次倒转倾泻在编剧相泽友子身上,指责她无视原作者的需求,破坏了原作,从日推上的两个趋势上,就能看出当时的群情激奋……
可再后来,原作者芦原妃名子删掉了自己的长篇回应,留下一句“不是故意攻击,对不起”的道歉,之后就彻底失踪。
等她再一次被发现是在1月29日,日本警方找到了她的遗体。
如果我们按照常规的思路,接下来所做的就是对相泽友子进行无差别的火力输出,顺道再炮轰一下魔改原作的“无良”编剧团队,感慨一下芦原妃名子的不幸遭遇。
可事实上,《Sexy田中小姐》改编剧之所以产生如此之多的争议,正是因为相泽友子负责的前期成绩喜人,而后期原作者深入参与的后期叫人半懂不懂。
在芦原妃名子的自述中我们可以发现,相泽友子的剧本加上她的监修,是可以让观众满意的,但与编剧交流中冗长的时间成本才是她决定换掉编剧,自己上手的原因。
在另一方面,从收视率与日本观众的评价来看,相泽友子笔下的前8集剧本完成度相当不错,而她在被剧组换掉后,也依然在作品完结时进行适当的宣传。
在 INS 里相泽友子也说到了此次被换掉的经历 “最后原作者也有些剧本的要求,之前从没有经历过换人所以感觉有点困惑”。
虽然是日本人的标准语气,但能看出来已经在埋怨了
促使我发现这些的,是在芦原妃名子逝世后,相泽友子在推特上的简介致歉,在简介她写到:
我很难过,我自己也读了原作者的控诉,为什么双方没有坐在一起协商呢。在不了解的情况下,用自己的想法写了评价……
无论是原作者的陈述,还是剧本家的道歉,你都可以发现在《Sexy田中小姐》改编剧的推动中,一起合作的二人从来没有一个可以直截了当沟通的渠道。
在这个基础上,原作者的要求,准备的大纲,台词,编剧相泽友子真的看到了吗,真的直白且明确地传达给她了吗?我想这些问题对答案可能都是否定的。
即使相泽友子有过数次魔改前科,我也不想因为她的魔改而去指责她。
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会因为自己的经验、经历、所处领域的不同而对同一事物产生不同的印象,写出来的东西大有不同也是寻常情况,同时影视剧的编剧还需要统筹各种意外情况,对无法还原的内容一一修改。
这么说出来可能会像是找理由,但可以预见的是,魔改在很多时候也都是作品所必须要经历的一环,《Sexy田中小姐》这样的事故也不是仅仅它一例。
我对动画关注比较多,所以拿几个漫改动画做例子。
不知道大家对4、5年前的“JUMP台柱”还有没有印象, 彼时台柱之一的《约定的梦幻岛》刚刚完结,动画第一季质量相当不错,运营之下第二季也被顺时提上日常。
但动画正式播出之后,原作粉丝才发现制片方决定在第二季直接完结整个系列,编剧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删减了原作后期最重要的篇章,删掉了多个关键人物,才勉强将作品断断续续连在一起。
之后的故事也能想到,原作粉丝对这种粗粝的改编大动肝火,路人观众也接受不了时间线上飞速推进的剧情,也就直接打下差评,最后即使你是 Jump 台柱,也逃不过折戟沉沙的下场。
还有一个和《Sexy田中小姐》类似的例子——《影宅》
这部作品同样有着漫画原作打底,但是在改编成动画时,为了符合制片方要求的一季结尾,漫画原作也参与了动画脚本的制作,并重新撰写出了一个原创结局。
不过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在原创结局播出之后,制片方却开始推进动画第二部的制作,朝令夕改的要求也导致了原作者与动画班底共同制作的原创结局变得不上不下。
改编作品是动漫IP下游中的一环。在日本,改编得好的作品,改编得不好的作品都太多太多。所以《Sexy田中小姐》与芦原妃名子的此次的遭遇,也让众多日本创作者也回忆起了自己作品在被改编时发生的种种。
其中有写了《刀剑神域》的川原砾,画了《俺妹》插画的神崎广,创作了《第一神拳》的森川常次……
制片人从一开始就对我说“请务必参加剧本会议”,看来这在动画制作现场是很正常的,但是在真人影视化的过程中原作者似乎被当成多余的存在了,很难理解。
不管行不行,我觉得一个办法就是推荐一个能尊重原作的人。事实上,我是在提出各种建议后才被埃罗漫画老师录用的。
原作改变、改编成功的例子数不胜数。事实上,相当多的作家自己也很期待作品中的场景,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表现。在和动画组建立好信赖关系之后,我自己也是这样的。说到底,漫画和影像的演出方式差别很大,想要完全坚持原作是极其困难的。我认为包括原作者在内,在参与制作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心怀尊敬和感谢之情。
他们聊了很多,说了很多,你可以发现创作者与创作者只要坐到一起,很多事情并没有那么难成,哪怕真的意见不合也可以推动更换编剧……那问题还有可能出现在哪里?
也有可能是出在作品所归属的出版社「小学馆」身上。
在改编作品的过程中,虽然原作者有着极强的影响力,甚至可以叫停整个企划,但真正运作作品改编各种事项的,其实还是作者背后的出版社。
无论是企划的确立,与不断推进,还是出品方与原作者之间的信息同步,你能发现出版社,还有所属出版社的制作人,其实要比原作者能更直接地影响改编企划。
在《Sexy田中小姐》的改变过程中,出版社明显没有处理好原作者芦原妃名子,与改编作者相泽友子之间的关系。
两个人结合都产出能让观众满意的作品,但两个人的理念又产生了冲突,在这种情况下,小学馆历经几个月仍无法创造出她们二人对话的机会,徒留矛盾日积月累,直至最后的爆发,在现在看来也是一种懒政。
不过,有这种懒政其实也不难理解。
在日本得益于日本成熟的产业链发展,你可以发现日本原作者对改编作品有着相当的影响力,即使作品本身并不突出也会尽可能满足原作者的要求,在这里,即使是厕纸作者也可以不满改编动画的质量而要求其重做。
反观欧美会将一系列细则标注在合同上,原作者无权插手改编;而国内因为各种版权归属的影响,原作者如果没有作品版权,自然也人微言轻,即使看到魔改作品底层逻辑也无力回天。
但是尊重并不代表尽力而为,相反因为改编的绝大多数收益归属于出版社,所以处于利益角度考量,为了避免拍摄周期的进一步延长,长时间隐身的出版社存在主动拉长沟通成本的可能。
表面上尊重原作者的各种要求,口头上答应,却没能真正地组织起联系编剧与原作作者的会议,让编剧与原作同时被影视剧剧本折磨。如果在这个视角上看,那推动了企划对小学馆毫无疑问是失职的。
这并不是恶意揣测,事实上从早前众多改编企划中来看,小学馆对待旗下创作者一直表现得偏执,不近人情。
之前就曾发生过,小学馆跳过原作者与动画公司直接协商制作改编动画的事件。至于受害者,则是当时还在小学馆旗下杂志连载的《白熊咖啡厅》。
《Sexy田中小姐》事件让《白熊咖啡厅》的作者ヒガアロハ重新回忆起了早年痛苦的过往,他也在推特自述了出版社跳过授权直接推动改编动画制作的始末。
在推文中,他回忆在动画制作期间,他作为原作者一直无法和动画制作组建联,而直到动画播出后,作者才获得了第一次和制作公司当面表达自己意见的机会。
而且因为没有签约,ヒガアロハ作为原作者没办法从动画获得1日元的收益,却还被迫得边赶稿边为动画周边商品监修。
在这样的压迫下,他在社交媒体上发送了“白熊咖啡厅 无限期休刊”的推文,随后又小学馆的主编和媒体事业部的人们围住说“把推文删了”。
庆幸的是他最后也没有删。
ヒガアロハ的过去与芦原妃名子的遭遇十分相似,从芦原妃名子的前后的态度变化你也能看出,出版社可能在原作者与编剧的背后,持续降低着作者的声量,企图大事化了,小事化无。
但这些都只是推断,我们需要等待小学馆公开更详细的细节,需要等待小学馆公开企划前后地推进内容……但小学馆明显不想公开这些。
昨天下午小学馆召开了内部说明会,表明不打算对外界公布事件的具体情况,声称是因为芦原妃名子删除了社交平台所有的记录,所以为了“尊重逝者的遗志”他们选择劝全保留,即使被内部员工反对,被外界炎上,也没有松口的迹象。
芦原妃名子最后留在社交媒体上的道歉,在我看来只是避免事件进一步发酵,变成针对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个行业的猎巫运动,她心思细腻,一向如此。
但编剧协会却在她逝世之后,开了电台大谈特谈原作者与编剧的关系,甚至主讲人还脱口而出“我是那种不想见到原作者的人”“原作者与编剧是相互对立的”之类的暴论,之后还无视节目中其他人的惊诧,对着自己的理论侃侃而谈……这无疑是又一次激化了矛盾。
而小学馆则是打算彻底掐断芦原妃名子事件的影响,即使它有可能改变目前漫改作品被肆意魔改的现状,即使它有可能进一步推进原作者在IP企划中的声量,但它还是选择了一意孤行。
这就像是10年前无端端砍掉稳定连载的老漫画,只为了给当时一拍脑门想出来的“55周年,就要连载55部新作品”一样,消磨着创作者的热情与信任。
回看这半个月内发生的种种,你会发现芦原妃名子的悲剧并不是无法挽回的。
如果编剧和原作者对沟通意愿更强一点,如果小学馆主动出面推进两个人见面,不玩传话游戏,再或者双方从一开始就远离社交媒体,逃离舆论的漩涡……但一切都不凑巧,悲剧还是这样发生了。
这样的事情,在芦原妃名子去世之后会少吗?
可能会,毕竟这件事已经引起了相当一部分日本创作者关注,发声,大家希望能看到更多事件细节,来避免类似事件发生。
当然更多的可能是不会,毕竟像《Sexy田中小姐》这样的企划,只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一次改编,未来随着改编企划的增多,这样的冲突也很有可能再次出现。
但不管怎样,芦原妃名子都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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